桃園Dyson戴森吸塵器維修站推薦:潔森工坊是你專業、值得信賴的選擇

戴森吸塵器運作異常?深度清潔的重要性你知道嗎?

樹林Dyson戴森 V7清洗服務推薦 》專業戴森吸塵器深度清

目前我們團隊最常接到的客戶問題就是吸力下降,或者產生異常聲音時,直覺是不是機器快壞掉了,實際上,這些問題很可能是由於機器內部積聚太多汙垢所導致的。

一臺吸塵器的吸力與其清潔程度有著直接的關聯。汙垢的積聚不僅會嚴重影響吸塵器的效能,還可能導致吸塵器運作異常。

在大多數情況下,清理吸塵器內部的汙垢就能恢復其原有的性能。因此,深度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對於保持其高效運作非常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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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塵器污垢滿滿,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對於各種吸塵器來說,特別是品質卓越的Dyson戴森吸塵器,定期的清潔和維護是保持最佳運行狀態的重要部分。

如果你的吸塵器中充滿了污垢,可能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並對你的機器造成潛在的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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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會問,清潔一臺Dyson戴森吸塵器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呢?其實,一般使用者大多使用最簡單的清潔方法,這個過程並不會太過複雜。

定期檢查吸塵器的塵杯,一旦發現有過多的塵埃或垃圾,就應立即清理。

此外,濾網也是吸塵器中容易積聚汙垢的部分,定期清洗或更換新的濾網對於保持吸塵器吸力十分重要,但是超過半年的吸塵器,就需要最完整的深度清潔服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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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潔森工坊,我們擁有專業的技術團隊,能夠為各種Dyson戴森吸塵器提供專業的維修和保養服務。

因此,不要等到吸塵器出現問題才開始考慮清潔和維護,這樣反而可能導致更大的損壞,增加維修的困難度和成本。

如果你不確定如何正確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或者擔心可能會損壞機器,我們在潔森工坊隨時都能提供專業的諮詢服務。

我們的技術團隊不僅具有豐富的經驗,並且對Dyson戴森吸塵器有著深入的理解,可以說是處理Dyson戴森吸塵器的超級專家,能夠給你提供最適合的清潔和維護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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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潔森工坊,我們懂得服務的價值和便利性的重要性。我們的全臺服務讓客戶無論身處何地,都能享受我們的專業服務,不論是北部的臺北,中部的臺中,南部的臺南、高雄,或是東部的花蓮,我們都可以為你提供周全的服務。

一通電話就能讓我們的物流專車到府收件,解決你的困擾。不管你的吸塵器是Dyson戴森、iRobot、小米、Gtech小綠、伊萊克斯、日立,還是國際牌和LG,我們都可以提供專業的維修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會根據吸塵器的狀況進行詳細的檢查,並提供最適合的維修方案。

我們理解,維修吸塵器可能會造成生活上的不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致力於提供快速而有效的服務。當你的吸塵器遇到問題時,你不需要親自將它送到維修中心,只需撥打一通電話,我們就可以到府收件,節省你的寶貴時間。

無論你在臺灣的哪個角落,只要一通電話,潔森工坊就在你身邊。我們將你的便利和吸塵器的運作效能放在首位,為你提供最專業、最便利的維修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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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森工坊的深度清潔流程

1. 專業拆機:在潔森工坊,我們的技師擁有豐富的拆解經驗,能精確拆解各品牌的吸塵器,讓您的機器得到最專業的處理。

2. 深度洗淨:我們使用最先進的清洗工具,對吸塵器進行深度清潔,讓您的吸塵器回復到購買時的全新狀態。

3. 殺菌烘乾:我們的烘乾機不僅能讓您的吸塵器迅速乾燥,更能透過高溫消毒,消除殘留的細菌與微生物。

4. 換濾心:我們提供品質上乘的濾網更換服務,讓您的吸塵器能恢復強大吸力,更有效清潔居家環境。(此步驟會先致電給您確認,不會貿然更換濾心)

5. 上油保養:我們使用專用潤滑油進行保養,讓您的吸塵器能運行更順暢,延長其使用壽命。

6. 原機優化:我們的專業技師會對您的吸塵器進行優化調校,讓它達到最佳的清潔效能,為您提供更好的使用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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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森工坊專業的深度清潔服務,選用最適合的清潔方式和工具,以確保機器的安全和效能。

潔森工坊的技術團隊有著專業的知識和技術,能夠協助你解決各種問題,讓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重回最佳狀態。

記住,保護好您的Dyson戴森吸塵器,並確保其高效運作是我們的初衷,不僅是清潔,專業的維護和保養讓延長的吸塵器的壽命。

潔森工坊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我們將以專業的技術和誠摯的服務,確保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能夠長久並高效地服務你的家庭。

其他維修品牌

1國際牌Panasonic

2伊萊克斯Electrolux

3日立HITACHI

4科沃斯ECOVACS

5BOSCH

6Neato

7小米

8雲米

9LG樂金

10iRobot

潔森工坊維修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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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縣市也可用寄件方式為您服務:

臺北服務地區:大同、北投、士林、中山、松山、內湖、萬華、中正、信義、南港、文山、大安

新北服務地區:板橋、三重、中和、永和、新莊、新店、土城、蘆洲、 樹林、汐止、鶯歌、三峽、淡水、瑞芳、五股、泰山、林口、深坑、石碇、坪林、三芝、石門、八里、平溪、雙溪、貢寮、金山、萬里、烏來

桃園服務地區:桃園、中壢、平鎮、八德、楊梅、蘆竹、大溪、龜山、大園、觀音、新屋、龍潭、復興

新竹服務地區:東區、北區、香山區、竹北市、湖口鄉、新豐鄉、新埔鎮、關西鎮、芎林鄉、寶山鄉、竹東鎮、五峰鄉、橫山鄉、尖石鄉、北埔鄉、峨眉鄉

苗栗服務地區:竹南鎮、頭份鎮、三灣鄉、南莊鄉、獅潭鄉、後龍鎮、通霄鎮、苑裡鎮、苗栗市、造橋鄉、頭屋鄉、公館鄉、大湖鄉、泰安鄉、銅鑼鄉、三義鄉、西湖鄉、卓蘭鎮

臺中服務地區:臺中市、北屯、西屯、大里、太平、南屯、豐原、北區、南區、西區、潭子、大雅、沙鹿、清水、龍井、大甲、東區、烏日、神岡、霧峰、梧棲、大肚、后里、東勢、外埔、新社、中區、石岡、和平  

彰化服務地區:彰化市、員林巿、鹿港鎮、和美鎮、北斗鎮、溪湖鎮、田中鎮、二林鎮、線西鄉、伸港鄉、福興鄉、秀水鄉、花壇鄉、芬園鄉、大村鄉、埔鹽鄉、埔心鄉、永靖鄉、社頭鄉、二水鄉、田尾鄉、埤頭鄉、芳苑鄉、大城鄉、竹塘鄉、溪州鄉

嘉義服務地區:太保市、樸子市、大林鎮、布袋鎮、中埔鄉、民雄鄉、溪口鄉、新港鄉、六腳鄉、東石鄉、義竹鄉、鹿草鄉、水上鄉、中埔鄉、竹崎鄉、梅山鄉、番路鄉、大埔鄉、阿里山鄉

雲林服務地區:斗六市、西螺鎮、斗南鎮、北港鎮、虎尾鎮、土庫鎮、林內鄉、古坑鄉、大埤鄉、莿桐鄉、褒忠鄉、二崙鄉、崙背鄉、麥寮鄉、臺西鄉、東勢鄉、元長鄉、四湖鄉、口湖鄉、水林鄉

臺南服務地區:新營、鹽水、白河、柳營、後壁、東山、麻豆、下營、六甲、官田、大內、佳里、學甲、西港、七股、將軍、北門、新化、新市、善化、安定、山上、玉井、楠西、南化、左鎮、仁德、歸仁、關廟、龍崎、永康、東區、南區、中西區、北區、安南、安平

高雄服務地區:前金、新興、鹽埕、左營、楠梓、鼓山、旗津、苓雅、三民、前鎮、小港、鳳山、鳥松、大社、仁武、大樹、岡山、燕巢、梓官、永安、彌陀、橋頭、田寮、茄萣、阿蓮、路竹、湖內、那瑪夏、桃源、茂林、六龜、美濃、旗山、甲仙、內門、杉林、林園、大寮

屏東服務地區:九如、里港、鹽埔、高樹、長治、麟洛、內埔、萬巒、竹田、萬丹、新園、崁頂、林邊、佳冬、南州、新埤、枋寮、枋山、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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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Dyson戴森 Digital Slim清洗服務推薦潔森工坊專注於戴森吸塵器的深度清潔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經驗豐富,技術精湛,致力於幫助您的戴森吸塵器恢復最佳狀態。

高雄Dyson戴森 V11清潔服務推薦透過專業工具和適當的清潔方式,我們確保您的戴森吸塵器不僅清潔如新,效能更達最佳化。

無論您的吸塵器有何問題,潔森工坊都可以為您提供解決方案,保障您的家庭清潔無虞。潔森工坊,讓您的戴森吸塵器活力全開,為您的生活創造更多可能。彰化Dyson戴森 V10清潔服務推薦

你再優秀,也有人比你更優秀  文/北水  前不久某著名心理學咨詢公眾號里列出了一個案例,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士,經常夢見高中時期背英語單詞,做數學題和沒完沒了的考試。心理咨詢老師給出的答案是:總是做重復的夢,一般都是創傷性的夢,比如很想上研究生,卻沒有考上;經常做考試的夢,一般和焦慮的情緒有關。  以前我就是一個經常做考試夢的人,夢境中最多的是考試前找不到或走錯了考場,更有甚者,夢境中明明上完了大學,卻還要重新參加高考,一切重頭來過。而與那位咨詢的女士不同,我沒有關于學歷深造的夢想缺失,相反從小到大就從未懼怕過任何考試,所有的考試也永遠都名列前茅,最終在一所全國人民都知道的一流大學里讀完了本碩博。腦子里偶爾蹦出的念頭是,學霸這個詞匯一定是用來形容我這種,在“全國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全國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等一眾大考中都始終拔得頭籌的人。  然而,我想說的不是這些,相反,我從未覺得自己優秀,也從未從我的這些“成功”事跡中找到過些許快樂。我清晰的記得,當年父母告知我高考第一志愿被錄取的時候,我不過輕輕哦了一聲,碩士和博士錄取對我來說也只不過就是接到了一份水電費通知的效果而已。等我博士畢業以后,我想過,如果當年我不是在國內這所大學讀書,而是去了普林斯頓大學該多好。再等我終于來到普林斯頓大學校園里游覽,欣賞它精致的建筑和畫一般風景的時候,我心里的一個聲音又對我說,如果當年自己真的來了普林斯頓,如今是不是還想成為另一個施一公呢?  有人說過我從不知足,但是在努力奮斗這件事上,不滿足應該是前進的動力,我的問題在于我從未因為這些所謂的“收獲”而得到快樂和平和,相反,一直反復做考試的夢,至少說明我經常處于一種焦慮的情緒中。此時想起了本科老師的一句話:如果有個學歷叫“博士后平方”,也會有人去讀,這大概說的也是我這種,永遠需要通過一種清晰的外部界定才能獲得些許心理安慰的人。  當然我從來就不是開掛的錦鯉,更沒有不付出就輕易收獲的經歷。曾經的想法是,大概成績和考學這回事,自己必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自律和努力才達到了目標,因此也就覺得心安理得。至今我還記得高三那年正反面密密麻麻書寫的數學草稿紙,賣廢品的時候稱了5公斤。也許這些努力和付出太心酸,所以抵消了快樂。只是我仍舊不很明白自己為何不能喜歡自己,長的不丑,活的不窮,還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但就是覺得自己十分的不美好。  后來我的領悟來源于一個學生,她曾經是學校的舞蹈大賽冠軍,卻仍舊嫌棄自己不夠漂亮,自己所有的關注力都在身體不完美的地方,什么鼻子不夠挺,臉太圓,眼睛不夠大等等。意料之中她聯系了專業的整容醫生,做好了全套的檢查甚至整容方案,猶豫不決的時候,醫生對她說,你也不用再糾結,你再漂亮,也有人比你更漂亮。最終,因為醫生的這句話,她放棄了整容,接納了自己漂亮但不完美的容貌。  你再漂亮,也有人比你更漂亮。  你再優秀,也有人比你更優秀。  我終于明白自己和這個女孩子一樣,心中追求的其實是一種極致的完美,爬上再高的山,也還是想看看山那邊的風景,而看過了山那頭的浮華,還是沒有覺得自己置身于美景之中,至少,還沒有停下腳步欣賞當年的春華秋實,又幻想著來年的夏熾冬雪,如此循環往復。我唯一該慶幸的是自己永遠在追求自身的進步,而沒有對物質或極端的欲望有著無窮無盡、無所畏懼的攫取。  無論是容貌、財富還是自身獲得的成就,有的時候與其說我們是想讓別人認可,不如說是更想讓自己認可,對極致完美的追求每每都充斥著人們深深的焦慮和欲望。而被別人認可是一時的,被自己認可卻是一生。焦慮和欲望往往產生于人們自己對環境的潛意識判斷中,充滿了主觀性,看到的不很真實,感受到的也不很正確。如果只能感受到自卑或他人對自己的敵視和否定,往往伴隨而來的會是更加糟糕的境遇。反過來說,不論自己在他人眼中多么完美和富足,如果自己感受到的只有焦慮和不滿,則會使奮斗和努力都失去了最終的意義。  佛祖在菩提樹下問一人:“在世俗的眼中,你有錢、有勢、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妻子,你為什么還不快樂呢?”  此人答曰:“正因為如此,我才不知道該如何取舍。”  佛祖笑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某日,一游客就要因口渴而死,佛祖憐憫,置一湖于此人面前,但此人滴水未進。佛祖好生奇怪,問之原因。答曰:湖水甚多,而我的肚子又這么小,既然一口氣不能將它喝完,那么不如一口都不喝。”  講到這里,佛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那個不開心的人說:“你記住,你在一生中可能會遇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但只要用心好好把握住其中的一樣就足夠了。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  人生求索的漫漫長路,不論結果如何,都需要內心的一份平靜與安寧,領悟到多少不重要,但需要真正的喜歡并接納自己,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與達不到的愿望相妥協,最終在矛盾中堅持初心并有所取舍,最終殊途同歸。  如今的我依然沒有完全的認可并接納自己,但是考試的夢已經離我遠去,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的喜歡上自己的不完美,擁有那份內心的知足與寧靜。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真正優秀的人,從來不怕成功遲到 你不優秀,認識再多人也沒有用 和優秀的人在一起,真的很重要分頁:123

張承志:雪路  前方一片黑蒙蒙。雪原即使在這樣晴朗的夜里,也象彌漫著雪粉一樣,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著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緊,回頭望望白獅那兒,只見一個微微發紅的煙頭在閃著亮。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試探地用腳趾頭舐了舐氈筒里墊的馬鬃,都凍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渾沌的夜空,凍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輕微一扯,眼皮隨著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沒見他滅了那煙頭。這么個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媽兩包。尖厲的寒風似乎遠了些,隔著皮帽耳,他只聽見均勻的嗚嗚聲。他也慢慢地從懷里摸出一支“戰斗牌”。我也抽,媽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獅子那副涎皮賴臉地要煙的討厭相兒。牛車顛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沒動,不然結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駕車的那頭大牛,狠狠劃了一下火。火苗卻被風、被凍透骨頭節子的寒氣吞熄了。媽的,他又更小心地劃了第二根。那伙臭韃子最喜歡朝人伸手要東西。火苗照亮了袖口補丁上的一層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顯些暗紅。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舉起手,用指頭貼住眼皮。眼皮不疼了,一點點兒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時覺得胳肢窩那兒似乎開了點兒線,冷颼颼的。他惡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煙。煙倏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誰都知道白獅子不是好東西。游手好閑,不會抓馬,不會放羊,更不用說自己祖傳的那些實打實的木匠手藝。牛車真顛,屁股下頭那點熱乎氣兒都晃蕩掉了。什么都不會,所以那小子活該夜里雪地里出來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爛一樣。他又吸了一口煙,不,白獅是自個兒爭著來干這份鬼都不干的活兒的。聽說這小子為來拉這趟硝還跟他哥打了一架。煙已經剩下不長的半截兒了,他開始細細地品嘗這暖人的煙味兒。在這種地方混,連個帶女人的氈房都沒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著嘴唇的煙屁股。沒準兒,那小子爭著來拉硝,是為著叛他媽的國吧?他懶洋洋地想著,斜靠在車杠上。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卻又使人覺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邊界線邊上,鬧個事兒不是玩的。萬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門熟路,以前因為跑到線兒那邊偷過木頭,“文化大革命”時落了個“國際小偷”的帽子。想想,國際小偷還有干不出來的事兒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沒房子二沒老婆。  沒老婆?還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媽沒老婆?他煩了,又摸出一支煙卷。這回只劃了一根火柴。他聽見木頭車輪子歪歪斜斜地碾過了一個雪下的獺子坑。前天白海寬回來了,說家鄉這陣子娶個媳婦得掏一千——還是丑的。牛車又重重地顛了一下,屁股下頭不光跑了熱氣,而且顛得生疼。這老牛,你他媽的賣的什么傻力氣呀!  晃蕩了約摸兩鐘頭了。周圍顯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襯下,他瞅見那頭鋸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擻地大步走著,帶勁兒地甩著半截犄角上拴的韁繩。  他不滿地瞟了那龐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種你就再快點。拉你上屠宰廠那天,有種你也走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沒意思。“我的那小花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連這支《小花馬》也唱得沒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閉著眼,只憑這牛車的搖晃,就能猜出這尾車上的紅鼻子牛正被拖著跑。狗東西——他惡狠狠地咒著領頭車上的丁老壯。你急什么?又不是去找女人。這種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風。更沒有下雪——照理說該去找尼碼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兒媳婦。不過,那有那的麻煩。還是出來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氣。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積雪多讓人痛快。牛車可以愛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準會有個難熬的厲害冬天。那時草根上還帶著綠色,草尖兒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斷。他把狼皮墊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個煙圈。慢慢走有多好。這種冬天,又是這種黑夜,無家可歸的人最好就是趕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說,也不想。只管抽著煙。尖銳的風哨在空中掠過,地上卻沒有起雪——是個好夜,雖然太冷。  丁老壯根本不會趕牛車。漢人會什么?牛車都不會趕。聽說這個丁不是漢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難道不是蒙古人,還能不是漢人么!他盯著前面五輛勒勒車壓出的深雪中的轍跡。能這樣趕牛車么?六輛車,一百五十里路,那頭鋸了角的巨大的黑牛會把后面這五頭牛拖得吐出白沫子。等一會兒要教訓教訓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沒有月亮,他懶得去算月亮應當在哪天升起來。他盯著蜿蜒的勒勒車隊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動著,好象也能看見空氣的寒冷在緩緩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納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著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給他燒茶。牛車又蹬蹬地顛蹦起來。笨家伙!狗屎!難道你不會拉住那根繩子嗎?“嗬——喂!”他憤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著欠身起來朝前吼,反正他應該明白我是在教訓他。  他又點燃了一支煙。昨天他去趕牛,一天從黑戈壁跑了個來回。回來時牙齒都快凍碎了。而嫂子卻只顧在角落里縫花邊,她是假裝在縫。風嗚嗚吹著,他覺得腰凍麻了,翻了個身,把煙頭叼到嘴角上。  是唄,是唄,他想。拉硝泥也行,打深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輩子只敢去一趟”的寶格塔去運木頭也行。日子總得捱著過。尼瑪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進夏營地,氈包連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門的時候才方便。他討厭幫哥哥放羊,何況那還是群改良羊,最難看的牲畜。一看它們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唄,他慢條斯理地把一支煙接在燃著的煙屁股上。走唄,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車上,走到天外頭、地邊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煙蒂的辣味吸進肚子里。  現在牛車行駛得均勻了。也許那個家伙,那個丁,聽見吆喝學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車隊已經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不平的堿地。估計那打頭的大黑牛正搖晃著斷犄角,沉著氣走呢。走吧,前頭是一百里寬的伊和塔拉,這么深的雪,夠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著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來了?他很奇怪。他聽見撲通撲通的氈靴踏碎雪地的聲音。“丁!怎么了?”他問。原來丁老壯找不準方向了,讓他去坐頭車。  狗屎,他暗暗罵道。傲慢地伸伸懶腰,從車上下來。他束束腰帶,提起裝食物的黃羊皮口袋。他輕蔑地打量了一會兒丁老壯的臉。真是狗屎,他想。他滿不在乎地朝頭車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著。換到尾車上已經抽了三顆戰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準更冷。在這塊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喂, 白獅子, 走迷了吧? ”他問。他聽見白獅子傲慢地用鼻頭哼了一聲。“我怎么覺得, 覺得咱們朝東扎下去啦?” “你還懂得東呀西的嗎?”這小子出口不遜。“漢人嘛,夜里難道還知道什么東呀西的嗎?”老子當然知道,老子還知道南北呢,知道你這禿了毛的白獅子,呸,白癩皮狗,心里想往哪兒竄。而且老子也不是漢人,老子是你先人。 “是偏東了……白獅子。咱們得朝左手扳著牛腦袋才能朝北走。”他壓住氣說。“住嘴!縮住你的舌頭!”這小子果然是個下三爛,想找不自在呢——“喂!告訴你,我是怕今兒夜里摸不到陶森的硝泡子。今兒夜里摸不到,明天就裝不上硝。”“陶森有你老婆么?嗯?”白獅子居然惡毒地咯咯笑起來。“對啦,有我老婆,那個一條腿的尼瑪,還有巴依拉喇嘛家的那個爛鼻頭兒媳婦。”他惡狠狠地回敬道。還有幾句更上口的詞兒,他咽回去了。  他氣鼓鼓地回到尾車上,點上一根煙。走你的,有種你就一直這么走。老子陪你上爪哇國也不在乎。不過到了那一步,老子非給你點兒顏色看看。  恐怕是迷了路了。伊和塔拉南部該有一條窄窄的干溝。走了怕有八、九個鐘點了吧,離開乃林戈壁的堿灘也走了三、四個鐘點。怎么還不到那條窄窄的干溝呢?那一年,是雞年吧。他就是在那條干溝里追上了尼瑪的棚車。那兒的蘆葦密叢叢的。他懊惱地撥撥大黑牛,狗屎,大概真的迷路了。哼,偏東些呢,還是偏西些?他又撥轉了牛頭的方向。哼,我馬上可以找到那叢蘆葦和那條小溝。那年尼瑪可比今年讓他順心;今年……他盯著黑牛巨大的身軀搖晃著步上一座山梁。咦,這是什么地方?哪兒來的這么一道山梁?他急忙扯轉牛頭。別讓丁老壯發覺,要偷偷地把路找到。他突然想起了黃臉的嫂子。她大概已經快被那條惡狼啃干凈了吧。既然他在這一尺多深的雪原上受罪,她為什么不能嘗嘗挨狼啃的滋味呢?丁,那個漢人總是叨叨什么朝左走,朝左走只有狗屎。  “往左走,白獅子!”他嚇了一跳。丁老壯正默默地瞪著他。“縮著舌頭,你懂什么左呀右的。”他順口教訓道。“聽見沒有,往左走!”這家伙火氣挺大。我的火氣比你還大呢:“聽見沒有,縮起你的舌頭!”他吼道。  我正在考慮乃林戈壁、伊和塔拉、干溝和蘆葦、鬼變的山梁。我滿腦袋都是左和右,東和西,尼瑪和黃臉嫂子,還有該來啃啃你丁老壯的狼。我用你來指手劃腳嗎?“往左走!”你吼什么?哈,你奪走了牛韁繩?愿牛頂死你——他一聲不吭地兇猛地撲向丁老壯。“臭漢人!”他撲了個空。那家伙閃了他一跤,他的手插進深深的雪地,冰涼的雪灌了他一馬蹄袖,涼絲絲地粘在熱皮膚上。他一甩袖子又撲上去.捉住了丁老壯的衣領。可他也被那家伙抓住了領口。“你敢撕!”他哧哧喘著。“你撕我就撕!”這壞東西不敢撕的,他疾速地想。“放開!”丁老壯叫道。瞧,這漢人害怕凍死,他松開手,放了丁老壯。他脖領子上那雙鐵鉗般的大手也松開了。  他喘著,兇狠地瞪著丁老壯,心里正用各種難呀的話罵著。他知道那個犟鬼也一定在肚子里臭罵著他。他倆默默地對峙著。他知道,在這種黑夜和荒漠的雪原上,罵架根本用不著出聲。  他猛地看見那鋸角大黑牛沉著地臥了下來。他望望白獅。他吃驚地瞪著那黑牛。糟啦,這黑牛是在發脾氣。瞧它那斜著的眼睛,可真有點兒怕人。他和解地抓起鐵鍬:“干脆歇了吧,這牛魔王不好惹呀。”他沒等白獅響應,就悶著頭開始鏟雪。雪塊刷刷地投在灰蒙蒙的遠處。他慢騰騰地丟掉煙頭、提著一柄木鍬走近丁老壯。“去、去!連雪也不會鏟。難道有用鐵鍬鏟雪的么?”他吭吭干著,看著一塊黑黑的凍土地在木锨下露了出來。他瞄了瞄尺寸,在一旁給另一頭牛鏟著它臥的黑地。已經是下半夜了,睡吧,明天還得和白獅子、和老黑牛,還有這遍野的厚雪費神哪!  唉——這些牛倒比那笨蛋丁老壯聰明。你瞧它們一個個臥進黑地時多快。順過車來,喂,把車轅搭上。媽的,這簡直真象是和白獅子在這野地里搭房子過家家啦。羊圈就是這樣,排成隊的車,支著擋風的氈。靠南縮著凍得咩咩叫喚的羊。可是這里擋風用的是墊車裝硝泥的臭皮子——連羊的福份也沒有喲,有的是丁老壯渾身的倒霉氣。怎么會不倒霉呢?既然命里注定和這種狗屎一道出門。鋪開這條大氈——唉,應了古人“爬冰臥雪”那句話啦。不過拉硝這種苦活可以掙滿十個工分,而且一天一夜記兩個工。和白癩皮狗干架也值啦——反正記著工哪。錢沒有那么容易掙的,得受罪也得出力。要么掄鍬,要么打架,反正都是出力氣。他心平氣和地干著。他不覺用口哨吹起了《小花馬》,這個小窩倒是個不壞的家呢!在這兒住著心里痛快——不過得把這犟鬼換成個女人。  他點燃了篝火,把凍得象鐵蛋的饃饃煨在紅灰里。他摸出一塊羊腿骨,在桔黃色的火苗上燎著。“蘇武牧羊節不辱,”他聽著白獅子的《小花馬》,也五音不全地哼了起來。“丁,你這個歌,還挺好聽。是個想女人的歌么?”“哈,你猜對了。喂,咱們睡嗎?”  他抹抹嘴站起來。把那張狼皮墊上,別說睡在凍透的黑草地上,就是睡在陶森泡子的冰面上也不會腰疼。他擔心和丁老壯合鋪那張狼皮;合鋪著、只能橫鋪著,那就可能凍壞腰。“丁,你睡里面吧,我給你裹。”他客氣地建議說。  大氈半鋪半蓋,睡在里面當然美。不但半邊有氈擋嚴,還能裹得緊。自己裹是裹不緊的,連在蒙古包里睡時他都得靠別人掖皮被。可是,這里面怕是有鬼——白獅這小子可不是好東西。這兒肯定已經在邊界邊邊上,鬧不好這小子想溜之大吉呢。反正他當國際小偷時早摸熟了路。“丁,快躺下吧,我給你裹上腳。”他瞟著丁老壯。“不,白獅子,你先躺下吧——我靠外睡。我夜里喜歡起來撒泡尿什么的。”“靠外——可冷喲!”他狡黠地露出笑容。“不怕,光棍抗凍。”他催著白獅先鋪自己的褥子。他警惕地看著白獅挾著一塊皮子一骨碌臥倒在大氈上,然后遲疑地坐下來。他扯過那半邊大氈。他聽見蒙在氈子里的那小子又吹起了口哨。  他緊緊擠著丁老壯,在漆黑中褪下皮褲,用褲襠暖著腳。他舒服地打了個大呵欠,吹完了《小花馬》最后的一句。“狗屎,”他竊笑道,突然又想到尼瑪軟和的胳膊。伯依納哥哥家里的黃臉嫂子忽然又代替了尼瑪,他煩躁地哼了一聲。他沉沉地睡熟了。  皮褲滑下去了,而皮袍子又卷到膝蓋以上。他覺得兩膝之間颼颼地走著風。他翻身起來把大氈更緊地壓在腿下。沒有那颼颼的風了,但肩膀旁邊又漏了氣。白獅子鼾聲如雷。他后悔了——忙著叛國的主兒能這樣打呼嚕么?如果他是假裝,哎,他小子叛哪兒去又關你他媽的什么事呢?冷,冷啊!快凍僵啦。他又翻身起來,更嚴實地裹了一遍。他折騰了半夜。天明時,他自己也鬧不清究竟睡著沒睡著。  他蹦起來,順便踢了丁老壯一腳。他興高彩烈,簡直是有點兒得意。他夢見一頭餓狼闖進了營盤,又闖進氈包。那可憎的黃臉女人跪著朝他哀告。他奚落夠了那個女人才命令狼不啃她。后來他又夢見了巴依拉喇嘛的兒媳婦和尼瑪。他不但沒凍著,而且過了一個暖烘烘的銷魂的夜。  他嘲笑地瞟著丁老壯抽清鼻涕。他聽了丁老壯說的幾句硬話以后狂笑了一陣。你硬骨頭,你好漢,愿你沒成個老寒腰。男人沒有了腰就象牛沒有了角。他朝那不幸鋸了角的巨大的黑牛望去——他驚呆了:  他看見鋸角黑牛正朝著正東的晨曦緩緩走去。在東方遠遠的被白雪罩著的丘陵中間,有一凹閃著眩目銀光的水泡子。  “陶森泡子!”他聽見丁老壯驚奇的喊叫聲,他冷冷地瞧著那家伙臉上那傻憨的驚喜神色。昨夜他倆全錯了。他們既沒偏東,也沒對準伊和塔拉那條干溝。他們竄到西邊來啦。他想嘲笑一下丁老壯的那個左呀東的糊涂方向,但又覺得沒什么意思。  “我的那小花馬,哥哥我騎上了它。姑娘呀——”他牽著勒勒車隊朝那冰封的硝池子走去。四野都是茫茫無邊的雪原。他滿腦子空空的,只覺得滿心快活。瞧這鋸角黑牛,它大概也睡得很美,瞧它走得多有勁兒。他打了個粗野的唿哨。咦,啊,大黑牛跑起來啦!“站住”——”噫!噫!我馬上砍下你剩下的半截犄角,“噫——”這雪太深啦,使勁兒追上去!他猛地捉住了車梆,連滾帶爬地攀上了牛車。他看見連在車上的牛繩斷了,后面的五輛牛車被甩在了后面。讓丁老壯去對付那些車吧。哈哈,我先走嘍!他怪笑著,朝背后的牛車接連打著尖銳的唿哨。哈,那些牛全瘋啦,都撒著蹦子跑起來啦。又斷了一根牛繩!嘿,又斷了一根!他看著所有牛車都散了編隊,爭著朝自己追來,他高興極了,樂得手舞足蹈。  我先去裝車,然后我就坐在這黑牛的車上。等往回轉去,牛繩還會叭叭地拉斷,我就把那傻瓜扔在雪地里自己回家!他得意地盤算著,看著愈來愈近的陶森·寶力格閃閃發光的冰面。  嘻,你小子再猴精也是枉然。他懶洋洋地靠著小紅花牛拉的那輛車上,有滋有味地品著煙卷。老子不到,你自己舍得下力氣破冰么?看看,你連在哪兒下鎬頭破冰能挖上好硝也不知道。這里頭學問大啦,我的白癩皮狗兄弟。你會看冰紋么?會看硝色么?會挖干的漏稀的么?會賣這股子硬力氣么?不會?不會就等著咱爺們。不掏現錢咱還不教你。讓你拉一百趟硝還是睜眼瞎子一個。他冷笑著抄起十字鎬,走上凍著厚厚冰面的湖。“站過來!白獅子!不要命啦——那塊冰薄著哪!”他吼著。他看見白獅子耍蠻地一跺腳,咔咔——冰裂開了。“信了吧?那個地方冰最薄,下頭硝太熱么!”他覺得神氣。他笑著看著那小子嚇得尖叫著。兩腿顫得都不敢邁步。熊包!簡直是娘兒們。“笨蛋!跳,跳過來!”他神氣地吼著。其實那冰厚著呢,根本塌不下去。嚇嚇那小子,嘻嘻。他睬也不睬臉如土色的白獅子。走過去,選了一個開刨的地方。他掄起十字鎬,一下,兩下。他用力翻開冰塊,下面是黑油油、熱騰騰、臭味嗆鼻的硝泥。那硝泥正富有彈性地顫著。這東西可是寶物。羊群吃了抗寒,冬天住土圈掉毛的羊吃了不再掉毛。“快干,”他吩咐著白獅子說。這小子再不冒狂言找別扭啦,干得還真歡。  一車裝夠了。“白獅,用木锨抹,把車上這硝泥上下四面抹光溜。這東西粘,抹光溜了,走的時候它光打顫,不漏。”他心情蠻好。教訓這個橫小子,心情當然好。他直起腰,六頭牛一動不動地在泡子旁邊的蘆葦叢里大嚼著枯干的葦桿。餓壞嘍,不知重車回去,這些畜生還頂不頂用。裝第二車時,他告訴白獅,得少裝一點兒,硝泥太沉。接著他聲言這個窩子挖得差不多了,他再去選塊地方;然后他就在冰面上蹓躂起來,背過身點上一根煙。真象當年批孔會上講的——勞心者治人。老子輕而易舉就整治得你小子服服帖帖的——賣勁兒干吧,老子可要偷個懶,歇一會兒。  他使勁把木锨一摔,木锨把子摔斷了。不能讓伯依納和那黃臉女人太舒服了。他想象著兄嫂打量著吃硝的羊群的樣子,恨得直咬牙。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一字排開的黑乎乎的硝車,怪聲叫起來:“丁,你不給我一根煙么?”  他不情愿地遞過一根“戰斗牌”。這小子從來這么不要臉。瞧他,又癢癢地來毛病啦。忘了你剛才嚇的那副熊樣了么?“喂,白獅子,再把硝抹抹光溜。光溜了,走時光顫不漏。”  “我不干。你抹吧。抹了走著光顫不漏。我要抽煙。”他挑釁地朝丁老壯吹了個煙圈。  他靈機一動:“要不,這么著吧,我抹硝,你去抓牛。咱們該套車回去啦。”他看了一眼西邊雪原盡頭的火燒云。那火燒云被灰沉沉的鉛云壓得窄窄的。你小子別想閑著,他心想。  他懶洋洋地掄著牛韁繩抽打著蘆葉,枯黃的蘆葉碎片散落下來。“嘿!丁丁——抹光溜些,光溜的不漏!”他喊道,隨后又大笑起來。  他插好鐵鍬,攤開兩臂幫助攔住趕到冰面上的牛。“喔,喔,”他吆喝著,捉住小紅花牛的角,套上韁繩。他吹著《小花馬》,滿不在乎地去握大黑牛的半截斷角,“回去時我要坐這條牛拉的車,趕快點,拉斷牛韁繩,甩了那狗屎。”他突然瞪圓了眼——那條渾身猶如黑緞的巨大鋸角牛甩了甩大腦袋,白獅子像個癟口袋似的被掄了起來,咚地砸在冰泡子上。他狂怒地咆哮著跳起來,兩手象鷹爪一樣攫向那對斷角。 跑? 你這畜生哪兒跑!他在光滑的冰面上死死盯著那牛,飛跑起來。“丁,快來!你是木頭么?”他老練地“喔喔”著,靜靜地挪著腳,封住黑牛的去路。這小子連套車都忘啦,真不是東西。毛躁躁地能套住牛么?這牛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在四歲那年就戳死了一匹馬。糟啦,這黑牛瘋啦,不是發點兒普通的牛脾氣,看它那紅紅的眼睛!他遲疑了。完了,抓不住這條牛了,完啦。丁,看你的本事吧!“喔——喔”他和氣地開導著那黑牛,一步步逼近著。那匹馬死得多慘,就因為和這牛拴在一輛車上,被這家伙在肚子上捅了個拳頭大的洞。為這才鋸了它的犄角。他猛地搶上一步,閃電般揪住了黑牛的尾巴。這牛瘋了。不,這是命里注定的,它不是瘋,它專門在今天,在這雪路上等著我。它想把我白獅子凍死餓死在這大雪原上。他看著丁老壯象坐雪橇一樣被黑牛拖著在雪里、冰上、蘆葦叢中疾速滑行。好粗的尾巴呀,象條蟒蛇似的扭著哪。“白獅子——”他大吼起來。它去年在草場上把一輛滅了火的拖拉機拖著跑了一蹦子呢!他恐怖地盯著那條身軀巨大的黑牛。那牛身上肉腱在跳動, 斷角在鳴響, 渾身閃著耀眼的黑漆漆的光。它在坑咱們哪!“丁——”他絕望地嚎起來。他在黑牛血紅的圓眼睛里,看見了一瞥毀滅的、快樂的兇光。這牛魔王跳起舞來啦!“唷……吭……白獅子!”他慘叫著,那黑牛在恣情發泄著獸性,左一蹦子右一蹦子地奔跑著,用粗大的尾巴把他毫不費勁地左一掄,右一摔。他被摔得發暈了。“白獅子——跟它拼啦!咱爺們不在乎——”他嘶聲尖叫。 他突然感到一股興奮。 “呀——”他怪叫一聲,拔出了細長鋒利的蒙古刀。“丁——別放手哇!”他嘎嘎大笑起來。一股淚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見白獅子又叫又跳地追上來了。他看見這小子和黑牛并排正跑著,還晃著手里的刀子。他看見丁老壯死死地揪著牛尾巴,象攥著套馬竿子不撒手的騎手一樣。他緊閉著眼。牛蹄子揚起的雪和土迷住了他的雙眼。雪粉、石塊、荊刺兒、草棵子呼呼地打著劃著他的臉。他跑丟了一只氈靴。咦,我怎么愈跑愈快,愈跑愈有勁呢?他突然覺得這么干比住在黃臉嫂子家快活得多。他的頭不知是被牛蹄子還是被石頭撞了一下,昏昏沉沉中他聽見那小子亂叫著,活象一頭白色的獅子。  他看見丁老壯被拖成一個雪人,一條爛口袋,一坨大泥塊。“白獅子!”他掙扎著,絕望地大喊了一聲。他不顧一切地攫住了半截牛角,并且用身子絆住了牛的前腿。咦,這畜生跑不動啦。他用力騰起身來,用腳撐住一塊露出雪地的黑石頭。他咧著嘴,狠狠地把刀子刺過牛鼻孔中間的肉膈。黑牛瘋狂地直立起來,他再也無力握住那可怕的扭動著的粗尾巴了。他覺得自己象癱了一樣軟軟地摔倒在雪地上。“啊哈——”他快活地嚷起來。他已經把刀子整個兒捅了出來,刀把上拴的皮條穿在了鮮血淋漓的牛鼻子上。“白獅!有種,好小子!”他晃晃蕩蕩地站起來。“丁,你,你是好男人數里的!”黑牛正在他驕傲的手里可笑地探出長脖子,疼得吸著鼻子,渾身的黑緞抖動著。他撲打著渾身的泥土、雪塊和惡臭的硝泥巴。他看見白獅子眼睛里朝他閃著親切的光。過來吧,黑牛兄弟。他小心地牽著牛鼻子邁開腳。他覺得腳背痛得鉆心。白獅子被牛踏了,他想。他艱難地拖著癱軟的腿走過去,扶住了白獅子。丁老壯軟得象——象硝泥巴。“走著光顫不漏。”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倚著他一步步挪動著。白獅這小子腳背跟那牛鼻子一樣,淌血吶。“喂,”他說,“扶著我肩膀。”  他看著西天的紅霞。茫茫的雪原又平又光滑。他跌跌撞撞地摟抱著丁老壯走著。他瞧見昨夜他們來路上那深深的轍印和氈筒踩出的一串窟窿,歪歪扭扭,象踉蹌著一樣,伸入看不清的雪原的盡頭。  他沒有哼那首《小花馬》。他默默地靠著丁老壯坐著。勒勒車的顛簸使他心神安寧。這寒冷的夜也使他安寧。巴依拉喇嘛的兒媳婦不會想到他腳背上淌了血。尼瑪——昨天聽說她正忙著縫出嫁的衣服呢。羊群吃了硝泥巴當然不冷,這東西在這么冷的夜里都不凍。不凍,還一顫一顫的。“光顫不漏。”丁老壯是好男人數里的。這個漢人。“咦,丁,怎么有人說你不是漢人呢?”他搖晃著丁老壯的肩。狗屎,睡著啦。他又想起了伯依納哥哥、嫂子、該修理一下的鞍子。想到懷里究竟有幾塊錢,想到該買件襯衫,換掉身上這件黑臟油膩、象雨布一樣水也不沾的背心。他又胡亂想到一個個女人。  今天夜里和昨夜一樣冷。沒有星星,月亮大概還要七、八天才能出來。池感到黑暗中似乎也有一層雪原的微微銀光。這路真長,他想。兩天不知能不能走回家。回了家以后又會去哪兒呢?反正還得走這種雪原上的路。這一天過得夠味兒,真想立刻喝一瓶子酒。  渾身象散了架一樣累。靠著白獅子的背,打著盹真舒服。老子沒睡著,小獅子狗兄弟。老子不是漢人,是回回。白海寬前幾天剛從張家口回來,托他辦的事兒吹了個屁的了。家鄉娶老婆開口就是一千塊錢……小生三十五,衣破無人補。這身衣服今天被那個牛魔王拖了個稀巴爛。想起來真后怕。白獅這小子有種,節骨眼兒上真他媽有種!原來還以為他小子打算再去當國際小偷哪——真他媽胡扯。  天黑得賽鍋底,地上也是什么都看不見。這地方真寬真大呀,一溜幾百幾千里的大雪蓋平川。冷得連眼睫毛都凍在一塊兒了,這算是零下多少度呢?人真行,硬是凍不死。有朝一日抱著個熱火爐子養老的時候,誰知道在這條長得沒有盡頭的雪路上,咱爺們兒受的罪呢?只有白獅子知道。  他摸了摸懷(www.lz13.cn)里。唉,就剩一顆煙啦。  丁,真想,真想喝它一瓶子!可惜,咱們沒揣上一瓶子來呀。這么個夜里,要是能——要是誰給咱們一瓶子——,嗯,咱們馬上把大黑牛送給他也不在乎。喂,丁,我知道。南邊伊和塔拉大隊部有一個供銷社的小房子。哈哈,白獅子,你想去那兒偷一瓶?不,咱們砸門,砸開門買他一瓶。真的,買他一瓶還不行?要不,咱們去?你說吧,去,可得繞路,繞三十多里路。三十多里,唉,繞三十多里,到了那房子天也亮啦。唉——  白獅子,別想酒啦。酒和老婆一樣,不能想。喏,我還剩一根煙。一人一半。給,好好抽吧。  哦,你這煙是什么牌?真香呀。丁,你今天夜里靠里睡吧,咱們把狼皮褥子橫著鋪上。我有條狼皮褥子。  丁老壯和白獅子下了車。他們檢查了一下鋸角黑牛的鼻子,又一塊兒對著暗夜撤了泡尿。望著南方隱綽的一點兒山影爭辯了一會兒。丁老壯說那是什么山,白獅說不是。白獅罵道:“狗屎。”丁老壯罵道:“白癩皮狗。”他們回到勒勒車隊旁邊,硝泥巴完好如初。“光顫不漏。”白獅說。丁老壯笑了:“你這小子!”他們整理了一下車具,在屁股底下墊上了狼皮,再把燒痛了嘴皮的煙蒂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把它扔在雪原上。煙頭的小小紅光在黑暗中劃出了一條弧線。  (勒勒車隊蹣跚地、費勁地起動了。車隊的影子和它刻下的細細的長線消溶在低罩的夜空里和莽莽無邊的雪原上。)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兩度羊腸坂 張承志:九座宮殿分頁:123

張曉風:只因為年輕啊  ⒈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問:“愛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顧教室,心里浩嘆,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太年輕啊,我放下書,說:  “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在正談戀愛,然后呢?就分手了,過了五十年,你七十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的看著你,說:  ‘XXX,我恨你!’  如果情節是這樣的,那么,你應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時你走過去說:  “XXX,還認得我嗎?’  對方愣愣的呆望著你說:  ‘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生都笑起來,大概想象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罷的學生能聽得進結論嗎?——只因為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⒉受創  來采訪的學生在客廳沙發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現你的情感很細致,并且說是在關懷,但是關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么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的望著我,我忽然笑起來,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的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傷,那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晶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創嗎!  ⒊經濟學的旁聽生  “什么是經濟學呢?”他站在講臺上,戴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者。  臺下坐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設“政治”“法律”“經濟”“人類學”四個講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學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輕輕的笑起來。  “經濟學就是把‘有限資源’做‘最適當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臺下的學生沙沙的抄著筆記。  “經濟學為什么發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么?因為,相對于‘欲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里跳過經濟學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么是經濟學呢?一個學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么念,這就叫經濟學啊!”  我愣在那里反復想著他那句“為什么有經濟學——因為稀少——為什么稀少,因為欲望”而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格格作響的程度。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濟學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卻在于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為什么是這樣的呢?為什么竟是這樣的呢?我癡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奇怪,為什么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把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嘩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聽經濟學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  “所以,”經濟學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濟學是門‘憂郁的科學’……”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渡脫的異人?至于滿堂的學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為什么五月山桅子的香馥里,獨獨旁聽經濟學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⒋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辭是怎么說的?”  他們反應靈敏,立刻爭先恐后的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飛去不回頭,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干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然,文學表現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來問題在哪里?”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的反復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于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么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全是一個樣子,而現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里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么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并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是聰明,可是,剛才他們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⒌高倍數顯微鏡  他是一個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國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  “小時候,父親是醫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邊,他說:‘孩子,你過來,這是哪一塊骨頭?’我就立刻說出名字來……”  我喜歡聽老年人說自己幼小時候的事,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撈起的石頭,是洗凈塵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  這人大概注定要當生物學家的。  “少年時候,喜歡看顯微鏡,因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隱密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細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趕快做出高倍數的新式顯微鏡吧,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對細枝未節了解得更透澈,這樣,我就會對生命的原質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難就會消失……”“后來呢?”  “后來,果然顯微鏡愈做愈好,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愈來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沒有成為我自己所預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顯微倍數不夠,有些東西根本沒發現,所以不知道那里隱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現在,我看得愈細,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來在奧秘的后面還連著另一串奧秘……”  我看著他清癯漸消的頰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終于“認了”,半世紀以前,那意氣風發的少年以為只要一架高倍數的顯微鏡,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為年輕吧?只因為年輕吧?而退休后,在校園的行道樹下看花開花謝的他終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賴的口氣說:  “沒有辦法啊,高倍數的顯微鏡也沒有辦法啊,在你想盡辦法以為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生命總還留下一段奧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⒍浪擲  開學的時候,我要他們把自己形容一下,因為我是他們的導師,想多知道他們一點。  大一的孩子,新從成功嶺下來,從某一點上看來,也只像高四罷了,他們倒是很合作,一個一個把自己盡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們說完了,我忽然覺得驚訝不可置信,他們中間照我來看分成兩類,有一類說“我從前愛玩,不太用功,從現在起,我想要好好讀點書”,另一類說:“我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從現在起我要好好參加些社團,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兩者都有輕微的追悔和遺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流行一首電影插曲(大約是叫《漁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熱心播唱,我雖小,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覺得是可以同意的,卻對其中另一句大為疑惑。  “舅舅,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丟”?不記得了)’呢?”  “因為她是漁家女嘛,漁家女打魚不能上學,當然就浪費青春啦!”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氣起來,但因年紀太小,不會說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說話,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讀中學聽到“春色惱人”,又不死心的去問,春天這么好,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惱,別人也答不上來,那討厭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給人的惱和”性”有關。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另有一個道理,那道理我隱約知道,卻說不出來。  更大以后,讀《浮士德》,那些埋藏許久的問句都匯攏過來,我隱隱知道那里有番解釋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對滿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學問,在典籍冊頁的陰影中他乍乍瞥見窗外的四月,歌聲傳來,是慶祝復活節的喧嘩隊伍。那一霎間,他懊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拋擲了,他以為只要再讓他年輕一次,一切都會改觀。中國元雜劇里老旦上場照例都要說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說得淡然而確定,也不知看戲的人驚不驚動),而浮士德卻以靈魂押注,換來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擁有的種種可能”。可憐的浮士德,學究天人,卻不知道生命是一樁太好的東西,好到你無論選擇什么方式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里的珍珠,出于砂礫,歸于砂礫,晶光瑩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珍珠和生命還有另一個類同之處,那就是你傾家蕩產去買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你要拿珍珠換衣換食卻是荒廖的,就連鑲成珠墜掛在美人胸前也是無奈的,無非使兩者合作一場“慢動作的人老珠黃”罷了。珍珠只是它圓燦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無策的看著它,你只能歡喜或喟然——因為你及時趕上了它出于砂礫且必然還原為砂礫之間的這一段燦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執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個不知是由于技術不好或是運氣不好的賭徒,總以為只要再讓他玩一盤,他準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辯的一句話我現在終于懂得該怎么說了,打漁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擲青春的話,挑柴的女子豈不也是嗎?讀書的名義雖好聽,而令人眼目為之昏耗,脊骨為之佝僂,還不該算是青春的虛擲嗎?此外,一場刻骨的愛情就不算煙云過眼嗎?一番功名利祿就不算滾滾塵埃嗎?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么過都覺浪擲,回頭一看(www.lz13.cn),都要生悔。  “春色惱人”那句話現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應該就是“兵來有將可擋,水來以土能掩”,只要有對策就不怕對方出招。怕就怕在一個人正小小心心的和現實生活斗陣,打成平手之際,忽然陣外冒出一個叫宇宙大化的對手,他斜里殺出一記叫“春天”的絕招,身為人類的我們真是措手不及。對著排天倒海而來的桃紅柳綠,對著蝕骨的花香,奪魂的陽光,生命的豪奢絕艷怎能不令我們張皇無措,當此之際,真是不做什么既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氣惱跺腳,就是氣在我們無招以對啊!  回頭來想我導師班上的學生,聰明穎悟,卻不免一半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為自己的愛玩后悔——只因太年輕啊,只因年輕啊,以為只要換一個方式,一切就扭轉過來而無憾了。孩子們,不是啊,真的不是這樣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連一場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慶節日里一個孩子手上的氣球,飛了會哭,破了會哭,就連一日日空癟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輕的孩子,連這個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也看不出來嗎?生命是一個大債主,我們怎么混都是他的積欠戶,既然如此,干脆寬下心來,來個“債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場“無論做什么都覺是浪擲”的憾意,何不反過來想想,那么,也幾乎等于“無論誠懇的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為你或讀書或玩,或作戰,或打漁,恰恰好就是另一個人嘆氣說他遺憾沒做成的。  ——然而,是這樣的嗎?不是這樣的嗎?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發職業病做一個把別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師嗎?抑或我仍然只是一個大年輕的蒙童,一個不信不服欲有辯而又語焉不詳的蒙童呢? 張曉風散文__張曉風作品集 張曉風:敬畏生命 張曉風:春之懷古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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